杨守正擦了擦额头,不知道为什么这群狐狸突然发疯。他苦哈哈地给青侍赔笑,“大人、大人莫怪,新来的狐狸就是这么副德行,养上半年就好了。我带您去看看成狐吧。”
成狐,养熟了可以剥皮制衣的狐狸。
青侍颔首,“烦请带路。”
下一间厂房同第一间不同,全体气氛要寂静许多。柚子进去的时候,一声狐鸣都没有听到。
所有狐狸都安安静静地卧在属于自己的笼子里,安安静静的进食,安安静静的睡觉,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。看起来颇为安逸和谐。
只是,那真的是狐狸么。
每只笼子里的动物,肥硕如猪,一圈一圈的皮毛堆积在身上,胖的连眼睛都看不见。
柚子瞪大了眼睛,她看见一只猪一样的公狐狸挣扎着站起来。可那身子太过肥胖,四肢根本支撑不能,刚刚立起了前肢,立刻就又摔倒了下去。
公狐狸的四足已经糜烂,太久卧在地上,他们根本失去了奔跑的能力。
站立,都成了一种奢侈。
杨守正注意到青侍的目光,解释道,“将这些狐狸喂养得胖些,到时候取得的皮也更多。”
青侍颔首,表示明白。
再向前走,笼中一只母狐刚刚生出六只小狐狸。柚子屏住了呼吸,她还从未见过狐狸生宝宝的模样。
随后她就看见母狐狸目光平静地将刚刚出生、眼睛还未睁开的六只幼崽全部咬死。
母狐狸的动作很快,牙齿陷入幼崽无毛脆弱的脖颈,眨眼之间便能听见喉管断裂的声音。连声音都还从未通过的喉咙,在第一时间断裂在母亲的口下。
柚子路过她身边的时候,她刚好咬死最后一个孩子。
目光相错,那只母狐狸又是一脸平静地转过头去,卧在地上闭起了眼睛。
她的背后,是六只亲生骨肉的尸体。
初为母亲,她无法像野外的狐狸那样,用芬芳的乳汁哺育自己辛苦怀胎出声的孩子;也无法伴着他们长大,教女孩儿如何照顾弟妹;甚至连带孩子们去看一眼碧色的天空都做不到。
她所能做的,只是不让自己的孩子留在这个阴暗的人间。
这个恐怖而无望的人间。
柚子忽然胃里一阵翻腾,她张着嘴巴,费力地大口吸进空气。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攥住了她的心脏,让她无法喘息。
为什么
为什么要这么做,他们伤害了人类了么
雌獙的眼睛睁得极大,眼珠突出,定定地望着四周数百间笼子。
仅仅一个城市,就有上千只狐狸被关着。偌大的人类领地上,还有多少狐族在忍受这样的折磨。
只有狐狸吗
有没有鸡鸭,
有没有虎狼,
有没有鱼鸟,
有没有牛羊,
有没有獙兽。
人类,这个让所有禽兽都敬畏的种族,这个让所有妖族都向往的种族,这个被称为天神之子的种族,原来就是这般模样。
人之初,性本善。原来这就是人类的善。
勿以恶小而不为。原来这就是人类的不为。
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。原来这就是人类的宽。
不,宽以待人,不是待兽。
原来,人类和野兽并无区别。
吃掉异族,站在外族的血骨之上,极尽使用自己天神之子的优势,然后披着一张张含血带泪的皮毛,吃着一盘盘绝望无助的佳肴,笑谈着仁义,赞扬着忠恕。
这么说并不全面,或许人类是和禽兽有区别的。
毕竟没有禽兽会将族中的幼崽关在漆黑的房中,只是为了看他笑而凌虐抽打。
野兽的族群里,是呵护着自己的幼崽的,哪怕是伤害同族,也无非是饿到极点后的无奈之举。
而人类,是哪怕不饿也会想办法折磨凌辱自己同族的动物。
这就是神之子,这就是万兽仰慕的存在,这就是妖类苦苦追寻的目标。
恐惧中冉起一股莫大的庆幸,柚子忽然庆幸,她比起这里的狐狸要幸福许多。
她见过蓝天,沐浴过阳光,喝过初融的溪水。
比起这些狐狸,她着实是幸福过头了。
青侍瞥了眼沉默下去的獙兽,心知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,过了今夜,她便会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。只要再稍微给些甜头,就能彻底被驯服。
外头有小厮过来传话,杨守正听了,冲青侍行礼,“大人,已经准备好了,立刻就能为国师大人取来狐皮,咱们回正厅里坐一会儿吧”
“不必。”青侍摆手,“我想看看你们是如何取皮的。”
杨守正为难道,“大人,这恐怕会冲撞了大人。”
“无妨,你带路就是。”
“这那好吧,请随我来。”
几人折返,进了专门取狐皮的屋子。甫一进门,柚子就被浓重的血腥味刺得双眼一黑。她从未知道,原来以前喝在嘴里滚烫咸腥的血液能发出这么难闻的味道。
她疲惫地半垂着眼,无法控制地被人抱着朝前走去。
柚子直觉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什么让她高兴的,却无力阻止。
这一圈下来,她虽然身上没有受到一点伤,却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,只想闭上眼睛一头昏睡过去。
可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战栗的执着
她要看。
她要亲眼看看,人类到底为什么把它们关在这样的地方,她要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更加残忍更加恐怖的事情。
小雌獙颤抖着,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吓人。
她要亲眼看。
取皮的厂里安静地除了刀割皮肉的声音以外,没有一丝哀嚎。
所有的狐狸都闭着眼睛,仿佛睡着了一样。
杨守正将几人带至准备好的小格中,里面堆着十只还未成年的小赤狐,一动不动,闭着眼像是死了过去。
他怕青侍误会,急忙解释道,“怕剥皮的时候乱动,破坏了皮毛完整,所以都是甩晕过去再剥皮的。大人放心,这些赤狐绝对都是活着的,您瞧胸口还动着呢。”
青侍点了点头,问道,“一个坎肩而已,要这么多只么”
“若是寻常的坎肩,六只小狐狸也就够了。不过既然是给国师大人的,自然得再从剥下来的皮毛里选出好的来缝制。”他笑了笑,“要不是时间不凑巧,少说也得先制个十来件,再从里面选出最好的那块呈上去。”
“那要是做件衣服,得花多少皮毛”
“那得要十几二十只成狐才行。”
“都是活着的时候剥皮”
“大人您就别戏弄我了,咱们这是伊汐城的老厂子,最讲的就是信誉二字。死狐狸的毛也是死的,活狐狸剥下来的毛才是活的,压个一年都不会瘪。咱们从开厂到现在,取得全是活狐狸的毛,绝对不做那欺瞒主顾的亏心事。”
青侍问这些不是自己想知道,完全是说给柚子听的。他估摸着问得差不多,便颔首道,“开始吧。”
“诶。”杨守正又是哈腰,招呼一旁的伙计,“给几位大人露两手,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一刀就把整张皮剥下来的。”
柚子低头,望着地上十只未成年的小赤狐。背红腹白的赤虎和獙兽极像。
她终究是闭上了眼睛。
做不到。
她终究是做不到亲眼去看。
人类
她张了张嘴巴,半天却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。
或许这两个字,本身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形容词,除了人类,再没有一种禽兽能驾驭得了这个词来形容
人类。